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食通社 Foodthink，作家：许千路，剪辑：玉阳，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有时候，嗅觉世界很大，大到每天有种种各样的信息充斥在酬酢媒体上，科技的、民生的、贸易的、金融的、社会事件的等等，让东谈主目不暇接。有时候，又嗅觉世界很小，偶然一个农机企业的枯荣就足以影响一个县城的走时。自后，我发现这个世界大与小之间并不那么实足，一个县城庸碌住户的小日子，暗暗地被这个社会的宏不雅变化所决定着。而生活在其中的东谈主只可赓续千里浮，或是积极、或是凄怨大地对这一切。

旧年年底，因为使命原因，我被调往鲁西地区的一个小县城，汲取为期半年的下层磨真金不怕火。此刻，当我下笔尝试写下那半年的光景，万青的歌词——"如斯生活三十年，直到大厦坍塌"——就这么从脑海里跳了出来。

高唐县，古称高唐州，县城不大，按照北京的比例尺计较，约莫是十号线地铁站所围成的大小，其中还包括城中心的一派水域。再往外就是农田和民房夹杂的城郊，越围聚城郊的地点，谈路路面就越坑坑洼洼。汽车、老翁乐、自行车、电动车王人在主路上瓜代行驶，逆行亦然司空见惯的事情。

当你走在高唐的大街上，基本看不到年青东谈主的身影。只消城中心的一个"好意思宜佳"便利店，和它独揽的"华莱士"一谈，成为了黄发少年、吸烟仙女和改装电动车的常态集合点。

这里一经在经济上沦为鲁西的凹地，近几年 GDP 更是建壮排在省内县区中的倒数十名以内。

◉ 2024 年，山东省 136 区县 GDP 排行，高唐县 GDP 为 210.1 亿元，在山东省县区一级排在 132 名。图文开头：数据山东吧

令东谈主唏嘘的是，在 2008 年前后，高唐也有过高速发展的茂密技巧，它曾被周围地市的东谈主们称为"金高唐"，一到晚上，县中心的街谈上东谈主头攒动，市集灯火通后，歌厅舞厅东谈主流如织。

在县中心街谈对面，一个名为"时风小区"的工场家属院里，则住着文治武功的东谈主们。"时风"这个名字开头于"时风集团"，一个专注于农机产业的集团公司。直于今天，天然时风集团雕零了，但县城中心还有以这个企业为名的谈路、宾馆、小区和工业园区。动作这个县城经济的因循，它的兴起与快速的跌落，正照射着高唐良晌的茂密与霎时的千里寂。而在这个经由中，无数东谈主的走时为此流转。

我意识的秦姐（假名），动作别称点焊工，曾在时风集团使命了快要二十年，但在 2016 年，因为工场订单骤降，发不出工资，不得已而远走非洲营生。这霎时的变故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以下是她的解释。

黄金年代

第一次进厂是 1997 年 12 月，那一年我 19 岁。时风集团在县城城郊，当今叫东兴南路，建了第一个厂区，职工们叫这里老厂。其时候县城也不大，厂区的位置实际上一经快到咱们村里了，门口也只消一条稍宽一些的黄土壤路，厂区周围是大片的农田。

快要三十年的时候里，大片的农田渐渐成为工场的厂区，到今天又拆到只剩下那两片闲置的厂房，正本的分娩车间一经建成了一派家属区，另一派地划给了腹地的驾校。老厂的门口也修通了沥青大谈，从老厂进城出城王人很简单。老厂独揽有一条小河，昔时这内部有成群的鱼，厂里的工东谈主们放工了会三五成群的来捞鱼，当今莫得鱼了，工东谈主们也王人离开了。

老厂里主要分娩农用三轮车。在一条圆善的活水线上，我的脚色是在焊合车间里作念点焊工。每辆出厂的三轮车王人有一个器具箱，器具箱里配套着容易磨损的备用零件以及常用的维修器具，每一个器具箱的团结处就是由我来焊合的。

其时候一天要在老厂里上 12 个小时的班。天然上的时候长，但点焊工不是最辛苦的活，干起来也不会尽头累。订单多的时候，到了放工时候活水线也不会停，会有东谈主来交班，但我频频如故会多干一会。那几年厂里的效益频年攀升，工东谈主们的工资亦然一年比一年更有盼头，是老厂的黄金时间。

2002 年至 2003 年，集团的业务规模拓展到四轮农用皮卡、橡胶轮胎、摩托车的分娩，产物销往寰宇各地以致国外。为特出志日益重生的市场需求，集团在县城西边又拿了一大片地，建起了限制很大的当代化园区。咱们管那边就叫"园区"。2004 年，我随着老厂的大部分职工们一谈搬到了园区里新建的橡胶厂，然后从一线点焊工的位置飞腾职作念了轮胎分娩车间的统计员，工资进步了，干活儿也不再那么辛苦了。

那几年，县城一下子涌进来种种各样流行的交易和店铺。当今的金城广场独揽开了个大旅店，叫一方水岸，六七层楼高，有种种文娱才调，旅店楼下常停着好多好车。通盘县城的发展百废具兴，群众王人想在这里淘一把金，大街上到处王人是来成绩的年青东谈主。县中心的市集和歌舞厅就是阿谁时候兴起的，到处王人是一幅茂密朝上的气象。

这种气象在 2008 年北京奥运会之前达到顶峰。那两年，订单像雪片相似飞进园区，只消有订单，东谈主不错休息，机器不会停。园区对面的老豆腐店，叫"郭记老豆腐"，它的营业时候是从下昼五点到凌晨四点，就是为了合作当大除夜班工东谈主的高放工时候形成的传统。当今的园区一经莫得东谈主上夜班了，大多数王人是外地旅客来打卡和腹地退休的老职工去吃。十几年间，随着城市彭胀，县城的老豆腐店陆不息续开了不少，只消老厂边上阿谁老豆腐店把夜深营业的传统保留了下来。

抵抗与转型

大要是 2010 年以后，园区的订单量不再增长了，订单上的产物数目运行出现下滑。其实最运行的情况也莫得额外严峻，仅仅订单的量看上去不如昔时几年的量了。当今回头看，其实其时候就运行松懈走下坡路了。那几年，国内农机产物的市场竞争越来越热烈，导致出海市场的竞争也越来越热烈，园折柳娩的农机销量也渐渐下滑，工东谈主们的工资涨幅越来越小，直到停滞。

其真实 2010 年之后，集团尝试过转型升级的念念路。其时候国内农用三轮车市场一经基本实足，橡胶厂的销量进步也十分有限。我在活水线上也感受到了变化：点焊的产物从器具箱漂浮为种种各样的小零件。其实是集团在通过更动活水线的形势，试着制造了大型的农用收割机、隐晦机这些重型农业机械。然而这些主动的改变带来的销量如故十分有限，在农机产业上的转型并莫得见效。之后，集团还造过四轮电动汽车，也莫得见效。

那几年集团的业务在国内市场中的竞争力越来越弱，销量就很猛进度上依赖于出口了。橡胶轮胎的销量还不错，产物秘密种种不同的车用轮胎，也有一部分脚手架关联建筑施工配置，出口订单不少，给集团带来了不少利润。不外之后几年分娩的轮胎质地合座有所下滑，导致国外客户的订单量越来越少。自后作念完一个欧洲的大单，就再莫得成限制的轮胎订单了，橡胶轮胎的大限制分娩线也就渐渐停滞了。

2016 年中好意思之间的贸易战让集团的主意情况雪上加霜。在贸易战之前，集团还有小数来自北好意思的农用三轮车和轮胎订单，园区里农机分娩线往往常还能开业绩念出一批产物，在缩减资本的情况下能够拼凑生计下去。贸易战一开打，通盘园区简直王人莫得订单了，工东谈主们的工资也发不出来了。

往前走，回头看

"是以其时候您就离开了。"

"对，其时候我就离开了，然后去了国外。"

秦姐自后随着中信集团去了非洲。是原先厂里去外地打工的一又友在国内工地上知谈的音问，告诉了秦姐，秦姐如故想出去拼一把，于是就在 2016 年去了安哥拉王人门罗安达，在中信投资的工场园区的厨房里打杂。

秦姐说体育游戏app平台，罗安达是一个像极了高唐县的地点，不同的是那里空气更好，也没什么用钱的地点。在非洲呆了一年多之后，她回到了高唐县，又去当了一年导游，走过了"江山四省"好多地点。疫情之后，随着年岁的增长，秦姐嗅觉我方的元气心灵愈发有限，就落脚在了国营单元的加气站，直到今天。

翻阅经济数据不错发现，高唐县的 GDP 数据，2015 年后虽已有下落，但 15-18 三年间合座还保管自如，2019 年就平直挥发了三分之二，这种风景是十分冷漠的。秦姐说，因为 2018 年底运行时风集团弗成了，被收购了一部分，蓝山集团和泉林纸业也在归并技巧堕入停业危境之中，县城仅有的三个大企业在归并年碰到迂回，最终难以保管，这酿成了政府税收的急剧萎缩。大企业纷纷倒闭，小企业也被攀扯着一个接一个地倒下，大王人腹地职工被动赋闲，他们中的年青东谈主大多数离开了县城去大城市打工，只消很少一部分年岁相对大的留在了县城。这场县城的倒闭大难握续了整整一年多，导致通盘县城的 GDP 从 400 多亿骤降到不到 150 亿多，到当今也莫得归附元气。

时风集团在砍掉绝大多数产业线后存活了下来，订单量握续保握低位运行，因此集团亦然一直星星落落地作念着订单。当今，县城里简直统统的年青东谈主王人出去打工了，县城底下村里的年青东谈主也不来县城，近的去了聊城、济南，远的南下去了长三角和珠三角。

秦姐说，之前一谈在活水线上搭班干活的小女生，当今不到 40 岁，2010 年离开高唐，去了杭州，在那边亦然从工场里作念起。运行薪资不高，但赶上 2010-2015 年经济高速发展的技巧，收入很快卓越了梓乡这边。自后又趁着互联网产业的黄金时间转行作念了电商，当今在杭州成了家生了孩子，只消过年归来一趟。

像秦姐这么留守县城于今的，大多数是年岁大的，家在这里真实走不开了。时于当天，仍在时风集团内部留守的亦然准备退休的大龄工东谈主或者需要融合家里的职工，通盘工场能作念什么就作念什么，有订单就作念，没订单就休息。失去了农机产业的干线，通盘集团的产业就失去了顶梁柱，只可生计，再无余力谋求发展了。

这里能出去的年青东谈主王人出去了，出去了的年青东谈主也很难再归来；留住的年青东谈主只可透顶留住，类似着他们父辈走过的谈路。这县城的将来在那儿？在宏不雅经济衰竭的大环境下，县城无声地陈赞着它的悼念。东谈主们眼看着它起高楼，眼看着它宴请四方客东谈主，眼看着它东谈主去楼空。只留住"时风集团"这个企业的名字，还嵌入在县城的各处。在街上频频走着走着，一趟头，就会在种种建筑物上看到了这两个字，时常刻刻教唆着东谈主们这里也曾的茂密。

而离开它的东谈主们一直在回头看，回头看，直到县城的详尽渐渐依稀，临了隐没在雄壮的华北平原上。

秦姐说，再等等吧，偶然某一天，等咱们透顶老了，县城就活过来了。